每个工作日的5: 30,王元都会关掉电脑,准时下班。他在一家不知名但规模尚可的互联网公司工作,为B端机构做系统软件。
31岁的王元毕业于985大学工程专业,现在是一名前端程序员。这样的简历,再加上上面提到的工作条件,会给人一种错觉,觉得他厌倦了互联网巨头的加班生活,主动选择了更轻松的生活方式。
但事实恰恰相反。几年前,王院刚从一个著名的IT培训班毕业,进入了现在的公司。
这份在别人眼里的养老工作,是他程序员生涯的起点。
一场以技术为名的赌约
在决定参加培训之前,王元辞去了在一家国有企业的工作。传说中的铁饭碗,在他看来,就是一辆又老又慢的老爷车。
王元是“老爷车”的运维工程师,负责保障这辆“老爷车”的正常运行。
但这不是一个美妙的过程。准确、快速、高效,这些概念束缚了现代机械和电子程序与王元的工作无关。他的主要精力花在与服务器竞争上。“那台坏掉的服务器有时几个小时都无法运行。”
王元说,国有企业的工资不高。毕业后,他就这样度过了几年。直到有一天,我不知道这辆“老爷车”的运行效率是否真的突破了王元忍耐的极限。他意识到:“你不能再这样混了。”
他决定改变裸辞的工业。
985大学的工科学生当码农并不稀奇。这些高校的年轻人很早就知道如何进入这个繁忙而富裕的行业。他们很早就开始刷题、实习、面试,等待学校招聘的机会进入大厂。在讨论“996是否是压榨”之前,他们得先过五关斩六将地获得进入大厂的机会。
王元显然没有赶上公共汽车。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后,他决定从头开始。
快30岁的人从头开始和22岁的人从头开始是不一样的。为了强迫自己,王元花了2万多元报了一个知名培训班,开始了为期5个月的封闭式培训。“我只想找到一种氛围,让每个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。”
王的培训机构有两栋楼,一栋教学楼,一栋宿舍楼,在远郊的一所国际学校。那所国际学校学费很贵,那里的学生都是富家子弟,不用担心出路。他们和受训者过着两种生活。
下课后,学生们去学校食堂吃饭。食堂的饭菜便宜,但质量一般。国际学校的学生从来不去,所以每顿饭都挤满了学员。
在这里,他们回归校园生活,但他们远不如当年自由。
“我去培训班的时候已经快30岁了。我是班上年龄最大的,受教育程度也最高。”王元说,大多数来培训班学习编写代码的学生都是刚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孩子。他们找不到工作,听说写代码工资高,就报名了。“也是毕业之后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,在心态上有一种过渡。”
有几个人思路清晰,目标明确元。大多数人被高薪所吸引,但他们没有为困难和无聊的课程做好准备。一些年轻学生没有存款。培训课程联合银行允许学生借钱上课。劝说的理由是毕业后月薪过万,贷款很快就能还上。
但是毕业本身就是一个问题。
计算机专业四年甚至更长的课程集中在几个月内完成。王元班上的大多数大学毕业生没有时间消化。随着课程的进行,坚持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少。
“刚开始的时候有50多个,中间几乎只剩下20个。”辍学的学生会得到小额的退款,但这无法与高昂的学费相比。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,我花了很多钱学习了一些编程技巧。
剩下的学生,继续在学校集中训练。上午上课,晚上自习到晚上10: 00结束,每天学习时间超过12小时。
对王元来说,这种学习强度很容易适应。他是河北省考生,曾经在衡水上学。他在培训班的生活经常让他想起高中时代。类似的教室,类似的宿舍,类似的食堂,只是作息方便多了,终点也从“考上好大学”变成了“找好工作”。
晚自习结束,王元甚至会待在教室里继续学习,直到锁门的叔叔来抓人。有一次,他主动承担抽签任务,每天晚上10: 00到12: 00写,自己设计,用自己的代码实现。
“稍微优化一下。从一开始,你只能画一个标志,然后你可以走得很重,最后做很多动作。”王元说,这是他最能感受到成就感的时刻。一天晚上,因为不想理解一个优化的实现,他躺在宿舍的床上睡不着。
宿舍在学校里。多年后,王元有了另一个室友。晚自习结束后,这些从上到下都十岁的学生回到他们睡觉的四个房间,去下一张桌子。还有双层房,便宜100元。一些贷款上课的学生愿意存钱渡掉一部分生活空间。
在培训班里,王远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,大部分只是打个照面的关系。——比起无忧的学生时代,培训班没有多余时间用来滋养友谊。离开培训班以后,磊子是王远少有保持联系的同学。
王远用神奇二字评价这位在培训班交到的朋友。磊子大专毕业后先上了工地,又到一线城市打工,什么赚钱做什么,摸爬滚打许多年,换了好几个行当,来到了程序员培训班和王远当同学。
磊子和王远年龄相仿,比起班上刚刚毕业的同学,他们的退路更少,下的赌注更大,因而对培训也更上心。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坚持到最后的人。
朋友圈刷屏的成人编程广告,总是喜欢用自动化办公做噱头,教你怎么用几行简单代码处理上万条数据。写几行代码简单,但要想真的以之为职业,那几行代码连敲门砖上的一粒灰尘都算不上。
大多数被吸引来培训班的人都经历过心理落差。“大部分是被赚钱吸引过来的。跟他们说这个能赚高薪就过来学了,对于编程具体是什么基本不了解,也很少真的有兴趣。”
开弓没有回头箭,交出去的学费是他们的赌注。这个以技术为名的赌约,能赢到最后的只有一部分人,却盘活了IT培训这门生意。
程序员流水线的诞生
职业教育市场中,IT培训是一块不小的蛋糕,至今已孵化出达内、传智教育等多个上市公司。2021年,资本的涌入让更多新型IT培训机构依次崛起。
一家成规模的程序员培训机构,内部职能细分到令人乍舌。除了教育培训机构常设的专业课老师和助教,还有负责面试培训的班主任,负责联络就业改简历的就业老师,负责售前首次联络收集信息的销售助理,和负责一对一推销课程、对IT行业有一定了解的专业销售。
在浏览器中搜索程序员培训,多家培训机构的官方网站链接出现在搜索结果的前排。一旦点进官网,不断弹出的客服聊天框会以统一话术吸引用户进行对话。
为了解培训班运作方式,刺猬公社探访了一家北京的IT培训机构。
潜在学员前往校区前,机构工作人员已经完成了两轮沟通。其中,第一位工作人员的职责更接近于客服,从网站聊天框获得用户微信,沟通基本信息和目标课程,再由第二位老师接棒。
第二位老师,则是现场一对一面谈的负责人,也是课程能否出售的关键人物。
在寸土寸金的东城,校区坐落在一个商场的三楼。除了几间能容纳五十人的教室,占地面积最大的是两排访谈室。工作日下午五点,几乎每间访谈室里都坐着前来咨询的客人。
访谈室三四平米见方,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。“和你联络的老师正在跟别的学员面谈,我来给你介绍课程吧。”一位自称是校长的工作人员坐到对面,一场漫长的说服从唠家常开始。
“你现在做什么工作?”
“工资有多高?”
“为什么不考虑考公务员呀?”
“家里是北京的吗?”
面谈初期,对话围绕着潜在学员的基本信息展开,在旁敲侧击中确定来访者对课程感兴趣后,工作人员开始介绍互联网行业的基本架构。
Python课程被极力推荐,尽管来访者在咨询初期就表明自己想学前端技术和JAVA。为此,工作人员要先完成一轮劝退。
“学前端天花板很低的,你干了一两年就会遇到瓶颈,到时候还是要转后端。”
“JAVA学了只能做软件开发,就业面窄,而且女生不适合的。”
在对比介绍中,Python成为了那个万能的语言。自动化办公、数据分析、软件开发、人工智能,四个方向层层递进,一种“学了Python工作任君挑选”的氛围被营造出来。
为增加可信度,工作人员把电脑转了个方向,展示屏幕上Python班学员的工作去向。算法工程师、数据分析、测试工程师等岗位,对应月薪从9000到15000不等,甚至远低于大厂同岗位的校招生。
和王远描述的一样,学员们的去向大多是中软国际等外包公司。由于外包公司薪资较低,招不到计算机专业科班出身的程序员,而培训班又批量产出具有一定技术能力的学员,需要尽可能为他们找到工作以作为宣传资本招收下一批学员,外包公司和培训班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长期的供给关系。
在此基础上,培训班甚至还赚着猎头的钱。工作人员透露,市面上猎头的收费标准是入职候选人的一个月工资,而培训班做猎头工作,收费可以降到市场价格的一半。从学员那里收取学费,从公司那里收取猎头费,部分优秀学员能带来两份收入。
随着时间推进,面谈氛围也开始急促起来,一些常见的促销手段开始为鼓动报名加码。
“我们面授班的位置是有限的,你今天报名可以锁定位置,不然就只能去其他教室看直播了。”
“今天我们有优惠,要是你当天报名,我们可以给你减免1000块钱学费。”
“这样,我先给你把名报上,你交100块报名费,我给你开通试听账号。”
工作人员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,微信群聊消息时不时弹出。“恭喜XX老师,下午完成一个23800的报班。”
看到眼前的这位潜在学员没有下定决心,工作人员又开始介绍某银行合作提供的助学贷款。据称,只有15%的学员能获得贷款名额,且在六个月培训期需要每月支付200元利息,结束培训后再开始归还贷款本金加利息。
对于这一政策,工作人员称是为了让经济困难的学员无后顾之忧地学习。以每月200元利息和总计23800的学费贷款计算,助学贷款的年利率高达10%。
学费立减1000、3个月贷款免息、限时锁座……太阳一点点落下,访谈室的氛围逐渐从互联网岗位咨询向“电商大促”发展。往届学员拿到的offer文件,培训期间做出的项目demo,印着月薪的红色喜报,像一片片雪花一样被推到桌子前,等待着同意报班的一锤定音。
“没有经验也没有问题的,我们可以帮你根据你过往的经历包装。做简历是我们的事情。”在这条流水线上,机构里每名成员分工明确。有老师专门负责企业合作,帮学员做简历找工作。“例如你做编辑出版,那编辑出版这个行业肯定也有一些跟信息化相关的工作。我们就可以帮你把它写到简历里。”
一个半小时过去后,工作人员已不如面谈刚开始时气定神闲。她不断重复着python的就业优势和报名优惠。周围几间访谈室的客人已经离去,而她今天的这场说服还没有成功。
企业合作老师获得的提成,跟学员薪资挂钩,销售老师获得的提成则和报班情况相关。在一个层层配合的机构内部,所有齿轮都需要以自己的方式为一个大目标运转。
这个目标就是,源源不断的学员进来,源源不断的程序员出去。
敢做大厂梦的时候
对培训班毕业的学员来说,即便从程序员流水线顺利出品,想找工作也不容易。
在互联网人聚集的脉脉论坛,许多人会把自己拿到的offer一一列出来,问大家该怎么选择。每年到秋招和春招的季节,各个大厂的比较帖会淹没整个论坛。平台是否够大、业务是否核心、薪资是否合理……现役大厂员工们纷纷支招,众说纷纭。
像王远这样刚从培训班毕业的学员,几乎不会发帖。脉脉上的大厂员工们大概率都没有听过他们找的公司,也给不出什么建议。
历经五六个月学习,留到最后的20多个学员开始寻找期望中那个月薪过万的工作。培训班的毕业没有特殊标志,找到工作那一秒,就是毕业那一刻。
“只要有一个人开始找工作,班里其他人就都按捺不住了。”王远回忆起找工作的情境,没有找到什么特殊时间点。只要有人吹响了找工作的号角,其他所有人都觉得应该冲锋。
但没有人会考虑大厂,对此刻的他们而言,大厂还遥不可及。
和培训班有合作的外包公司,贡献了培训班的多数就业。他们以一万出头的工资和学员签约,再驻场到银行、建筑公司、医院等需要信息化服务的企业。
即便是大厂员工们看不上的外包公司,也不是所有培训班毕业的学员都能顺利拿到offer。王远班上20多个坚持学完的同学里,找到工作的只有10来个。
没有人会把这段培训班的经历写进简历,这等同于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。为了提升就业率,培训机构有老师专门指导学员编造简历,从未有过互联网行业经验的学员,成为一个个项目的负责人。
培训机构会从互联网公司高薪聘请一些员工,他们清楚一份会被HR递到业务部门手里的简历,需要哪些要素。他们甚至精通互联网黑话,知道哪些问题会在面试中被提出,了解面试官想听到怎样的答案。
“心虚,基本上所有人出去找工作都会心虚,觉得没有实战经验。”王远学历不差,原本的工作也跟互联网相关,他没有把不属于自己的项目编造到简历里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虚。
拿到offer,意味着从培训班上岸,可以短暂地透口气。和大厂严格的背调流程不同,小公司不会有太多资源和精力考察一个候选人是否说谎,但时间一长,谎言总会露出马脚。
王远的同班同学曾通过虚假简历找到工作。入职以后,老板让他负责部分页面开发,一星期过去了,他什么也没写出来。“其实就是写一个很简单按钮,但他真的不会。”包装出来的项目经验,把学员们送进互联网公司大门,也很快把他们送了出来。
这些故事不会出现在喜报里,在培训班的叙事宇宙,故事在学员拿到offer的那一刻就圆满结束了。他们用红纸打印出喜报贴在校区,学员名字和公司被隐去,只有表示月薪的数字要加大加粗。喜报按月薪数字从大到小张贴,就像学生时代的考试红榜那样。
王远最终拿到3个offer,并选择了其中不是外包岗的那个。由于没有包装简历,入职后虽然有过焦虑的适应期,但最终还是平稳落地,正式踏上前端程序员的岗位。
真正入行了,发现写代码的工作也不像想象中那么难,王远逐渐放下心中的疑虑,开始谋求更好的发展。现在这家公司,产品经理和交互设计的水平不太高,王远时常因为方案合理性跟同事争论。“取消按钮是绿色的,确认按钮是红色的,我实在忍不了,写代码的时候给换过来了。”
下一步,王远想跳去大公司,逐渐弥合和同龄人的差距。“准备试试大一点的互联网公司,如果不行,就再试试稍小一点的。”
王远听朋友说,互联网大厂里有一些技术中高层也是从培训班起步的,他很清楚,那是时势造英雄的一面。越来越多人涌入这个行业,意味留下的空间越来越少。但王远很平静,至少比起过去,他不再觉得自己在混了。那个因为思考抽签代码而亢奋失眠的夜晚,和继而开启的新职业生涯,让他换了一种生活。
培训班对于王远而言,提供了一个全身心沉浸到编程学习的环境。“其实我就是找个氛围去了,这是我的目标。”
但作为培训班学员里的幸运儿,王远在面对朋友咨询时却是“劝退派”。一个发小也想从工地监理转行做码农,在询问王远意见时,王远很坦诚地告诉对方,他不适合。
“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,他性格比较急,耐不住性子,不适合做这行。”见证了太多人的中途退出,王远意识到转行写代码需要足够大的耐心、毅力、专注力和持之以恒的钻研,培训班销售介绍的,只是理想情况下的一种可能。
无孔不入的生存焦虑下,职业教育给部分人带去新的生活,也让另一部分人在希望的泡沫里转了一圈回到原点。
所谓“师傅领进门,修行在个人”,在任何时代都成立。